——這邊的日落，是另一邊的日出，我們也一樣。

離開木曾川的時候，Amanda和幸村背著包踏著來時的青石板路，走到大門口時Amanda停住腳步，轉身對著身後送他們離開的少女深深鞠一躬。

美裏還是穿著那日迎接他們的和服，見狀連忙也鞠躬回禮，“哎呀，你這是做什麽？”

“謝謝你。”Amanda輕聲道，對上少女不明所以的神色又重覆一遍，“美裏，謝謝你。”

“那個，是為了……早晨的事嗎？”美裏茫然的目光落在Amanda和幸村牽在一起的手上，忽而有些了然，擺擺手，“不用放在心上啦。”

“很多事，都謝謝你，在這裏我玩的很開心。”

“誒，那就好，歡迎下次再來，不過我大概就不在這裏了。”美裏眨眨眼，握住Amanda的手，“我會記得你的。”

“我也是。”

告別了美裏，幸村側頭看著心情意外的好的人，忍不住開口問道，“你和她……關系這麽好了？”

“哦，因為美裏教會我很多事啊，包括最重要的一件。”Amanda握著幸村的手緊了緊，卻不再說什麽，直直往山下走去，“下來我們去哪兒？”

“去一個不必再離開的地方。”幸村也握緊了Amanda的手，微笑道，“跟我回神奈川吧。”

Amanda詫異一下，轉而又笑起來，點點頭，“好。”

神奈川，是幸村精市的故鄉

如果說之前的行程都可以算作旅行的話，那麽現在的該叫歸途，畢竟再長的旅程也該有個終點。只是神奈川之於幸村是故鄉，之於Amanda的話，卻是全然陌生的地方，然而不要緊。

——故鄉，永遠存於心中。

並肩走在街上，幸村一只手緊緊牽著Amanda，另一只手不時在四處指一指，沿著他們的足跡路過了許多地方，幸村上過的學校，幸村愛吃的小店，幸村逛過的園藝，幸村……Amanda從來沒有一刻覺得自己如此貼近過對方，因為從此之後這些都不僅僅只是屬於幸村的回憶了，而是他們共同的，彼此能夠珍惜的存在。

直到兩個人在一處停下，幸村走上前手指扣住場外的鐵絲網，開口道，“這裏，是我常來的網球場。”

Amanda靜靜地跟上去，和他並肩站在場外，這是暑假的末尾，熱愛網球的少年們在其中揮灑著汗水和青春，有一種熱切和滿足洋溢在他們的臉上，那是Amanda從來沒有體會過的感覺。然而她發現自己並不排斥，經過了這麽多，該做的，該放下的，她已經能夠如常對待這一件事了。

“我和真田相識的早，那時候我們經常來這裏，後來上國中了遇到蓮二，三個人常常在這裏一呆就是一下午，開始還常常因為誤了晚飯的點被媽媽說教，後來就習慣在街邊吃一碗拉面來填肚子，總覺得如果在一起的話做什麽都很開心，即使是普通的拉面也吃得很有滋味。”

“後來接過的部長的職位，真田是副部長，蓮二也參與管理，大家一下子就忙起來了，不過每一周我們還是會抽出時間來一次。那時候網球不再僅僅是樂趣，還是責任，每一次揮拍的時候都不忘記提醒自己肩上的是什麽，那是立海大的榮耀，那是三連霸的夢想。”

“現在想來，我的確很久沒有快快樂樂打一次純粹的網球了。”

“我說過，網球就是我自己，如果連打網球都不能快樂，那我的人生大抵也不可能幸福了，這麽簡單的道理我居然一直都沒能看透，還真是……”

幸村說了很多，他的目光直視著場內，可Amanda知道他是在說給她聽，每一句都是很重要的回憶和感悟，可他願意與她分享，這是比什麽都要珍貴的事。沈默並沒有持續多久，因為Amanda也開了口，她不知道如何安慰他，但她可以做的便是與他一樣，分享那些過去，坦誠相對。

“我……不記得自己第一次握起球拍的年紀了，因為從我有記憶開始，它就已經成為我生活中不能忽視的存在，或者說，是重心。打網球對我也從來不是出自喜愛，而是生存的手段，不管是在那麽長久的訓練中，還是之後的比賽中。”

“或許我曾經有過那麽幾分喜愛，但在經年累月的教導和強制之下，喜愛都變成了憎惡。幸村，你不了解那種感覺，明明厭惡的要死，卻還是要不停的去做一件事，以此為生，仿佛全部的生活都依憑著一座歪歪斜斜的高樓，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坍塌一樣。”

“第一次出賽的對手我已經不記得了，然而我記得第一次不得不狠下心去摧毀的對手，因為俱樂部對我的期望很高，只是贏並不能滿足他們，所以他們要我贏得更漂亮，他們要我的對手再也不能夠出現在賽場上。”

“那是一個叫J的男孩，他是個好孩子，是真正喜愛網球的人，卻毀在我這種人的手上……”

“幸村，你知道嗎，倘若上天真的有賦予我什麽天賦的話，那必定不是網球，而是人心。”

“我，可以掌控人心，卻掌控不了自己的本心，哪怕從那種地方走出來之後，我依舊沒用辦法原諒自己。”

“網球帶給我過那麽多痛苦，我卻沒用辦法將它完全從自己的生命力剔除，見不得光的比賽是，全美公開賽也是，我唯一能做的，只有更加拼命，只要等到自己再無一點用處時，讓自己……和他們一樣。”

“幸村，我感激你，是因為你讓我能夠有尊嚴的離開這裏，輸給你，是我唯一不後悔的事。”

“謝謝你，精市。”

少年彎起唇角，和自己身邊的少女對視，兩人都有一種釋然的快樂，“既然如此，我也希望這是你最後一次對我說謝謝，以後，便都不必了。”

“以後，我們一起承擔。”

離開了網球場，兩人坐上長途車，並沒有顛簸很久便到達了海邊。

神奈川的海不是很大，在地圖上不過是太平洋連接本土小小的一片東京灣，可放在眼前依舊是望不見邊際的。傍晚的海風還有些溫熱，吹散了幸村的頭發，他卻只顧著為Amanda整理那剛剛長過肩頭半長的發，被Amanda噗嗤一聲嘲笑了，“吶，幸村，難道沒有人將你認錯成女孩子過？”

“有。”

“難怪，本來就漂亮，還偏偏頭發又長，幸村的媽媽一定很辛苦。”

“……Amanda，你想不想知道最後一個形容我漂亮的人的下場？”

“不想。”

幸村無奈的笑一笑，扣著Amanda的手，掌心相貼，十指相纏，宛若相連。Amanda竟然看呆掉，良久反應過來偏過頭去，才見那太陽竟然已經從海平面晃晃落下一半，另一半在海面上遲緩地下沈著，仿佛留戀著什麽，大片的雲霞染紅了天際。

“坐下來吧。”幸村拉著Amanda就地坐下來，靜靜註視著遠處，“這邊落下去，另一邊就升起來，這是一個輪回。”

“嗯。”

兩人不再說什麽，只望著夕陽緩緩下沈，直到最後一絲餘暉被吞噬幹凈，夜幕就沈沈的降下來，海風也涼爽起來，撲面而來的是海水的味道，清新又渾濁，竟然吹的Amanda昏昏欲睡起來。

“累了嗎？”幸村覺察到她的狀況，只是輕輕攬住對方的肩膀，“困了就靠一會兒吧。”

感覺到肩膀被攬起來，重心偏移，然後靠上了一個比自己要溫暖的軀體，Amanda有些不適應卻沒有多掙紮，漸漸放松了身體，枕著幸村的肩頭目光依舊望向漫無邊際的大海。

“其實一直都想讓你看看的，神奈川的海，還有落日。”Amanda看不到幸村的聲音，只能聽到聲音在頭頂響起來，“曾經在這邊醫院的時候病情還不太嚴重，能夠自由活動，我就常來這裏了。”

“那時候心懷著三連霸的夢想，自己卻沒辦法再和大家並肩，覺得生活忽然沒有了希望一樣，每每望著海面就覺得自己的前途也是如此漫漫無際，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落日的景色。明明就要沈落下去，卻不甘心如此默默無聞，依舊用最後的光輝給人以印象，那漫天的赤色震撼了我，才恍然想到，這邊下落的，必定是另一邊的日出。”

“人生也一樣啊，有過沈落，才能有重升，這便是我學到的。”

幸村的聲音已經很熟悉，這般輕卻緩慢的訴說，落在Amanda耳中漸漸成了一個一個的音節，她仔細的聽著，感受著，卻又忍不住困倦起來。許是放下了所有芥蒂，整個人都輕松起來，少年的肩膀說不上厚重卻也不再單薄，靠上去穩穩的，是不可多得的安心。

“睡吧。”良久，幸村輕吟道。

“可是……”Amanda打起一絲精神，想要爭辯，被幸村打斷，“安心，我在這兒，會叫醒你的。”

“……嗯。”

Amanda不再推脫，她順從的依靠著幸村的肩膀，不多時她竟然沈沈睡了過去。察覺到少女的呼吸輕緩下來，幸村才慢慢托著她的頭，將整個人側放著，枕在自己的膝蓋上，望著那安靜的睡顏，幸村覺得整個世界都遠去了。

心愛的人沈睡在自己懷裏，還有什麽比這更加美好的事，幸村不知道，倘若有，他也不想知道了。

這是平靜又漫長的一夜，Amanda覺得很久沒有這樣安穩地睡過一夜了，從來不過分與人親近的她此刻卻覺得沒有什麽地方比幸村的懷抱更加能夠讓她安心的了。沒有驚醒，沒有噩夢，沒有恐慌，在醒來的那一刻她迎接著幸村似乎沒有離開過的目光，真切實意地感覺到了幸福。

“醒了？”幸村的聲音有一絲暗啞，可是目光卻是溫柔的。

Amanda點點頭，坐起身來，天竟已蒙蒙亮，有些反應不過來。直到被理順頭發，她轉頭望著幸村，才意識到這已是即將天明，不由有些感動，“你……一直都沒有動？”

“嗯，看你睡得沈，不想叫醒你。”

“笨蛋……”

幸村沒有回答，專心為她理好那半長的金發，彎起眸子，“吶，回去吧？”

“嗯，回去吧。”

少年和少女牽著手往回走去，在他們的背後，一輪紅日緩緩升起來，光線模糊了兩人的身影，唯有那牽執在一起的手很清晰，落在晨光的微芒中，仿佛一輩子都不會再放開一樣。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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